陈英:叫什么都可以 | 意长意短

意大利电影《还有明天》(2023)剧照。资料图
我经常和意大利外教一起吃饭,很多时候都难免教他几句汉语,好让他在某些情景下自力更生。有一次他口渴,便问我服务员怎么叫。我抬头看见周围都是小姑娘在端盘子,便说:“姑娘。”他大喊一句:“姑娘,水!”服务员一下就送来了茶水。他扬扬得意地喝着水,体味到学以致用的美妙。后来我们一起吃火锅,服务员都是大叔,我还没有反应过来,同事就又开始大喊:“姑娘,水!”其中一个大叔拿了水壶过来,表情并无异样,估计是对外国人比较宽容吧。我赶紧又给同事补课,耐心教给他三音节词“服务员”。
我自己吃饭也有类似的遭遇,不过是别人叫我。有一次,我在路边的夜市吃烤羊肉串,要的馕没有了,一位和我年龄相仿的维吾尔族女士过来和我商议,张口就说:“阿姨,没有馕了。”语气有些生硬,一听就是后天艰难习得的语言。我错愕之余,才明白她并不知道自己在叫什么,若是她汉语再好些,我定然会质问她:你的汉语是谁教的?后来我去路边摊买菜,买菜的大娘说:“妹儿,都是我种的,很便宜的。”我倒是很享受,感觉大约是“妹妹”这样的称呼,我毕竟还没到那位大娘的年纪。旁边的大叔倒是不服气,说:“什么妹儿吗?”我心里暗自嘀咕了:不然叫你“妹儿”,叫我“大叔”。我再仔细琢磨,在重庆话里“妹儿”大约是“小姑娘”的意思,不是“姊妹”的意思,才明白那位大叔的不服气,毕竟我也不是小姑娘了。
我是老师,生活在重庆,自然会消失在老师的海洋里,芸芸众生,都是老师。我来到这里,没过多久就发现大家都是“老师”,涵盖了“先生”“女士”“大哥”“大姐”“大娘”“大婶”……我感觉自己的身份也被淹没了,不过没关系,这样就没人觉察到你是真教书的,跟“momo”一样,隐蔽性很强。
称呼真是一件很麻烦的事,尤其是在外语、汉语和方言的交叉处。在亚文化层面,叫“姐”的也不一定是女人,称“爷”的也不一定是老头儿。但无所谓啦,叫什么都可以。我刚一这么想,就有人叫我“妈”了。最近我请了一位意大利教授来交流,比我还要大几岁,我心想要管人家饭,但一起吃了几次饭之后,他已经开始叫我“妈妈”了。我在惊异中想到我对于食物的执着,第一次察觉到自己的“投喂”倾向。在欧洲社会,没人管你吃不吃,吃什么,唯一关心的可能就是妈妈、奶奶了,他自然把我的态度和“妈妈”联系起来了。我这样的“淡人”,居然有萌发出母性的一天。后来,我在一些女演员的微博留言里,看到也有人叫她们“妈妈”,虽然不是很理解,但大约是年轻女孩对年长女士的认同,启动的“认母”机制吧。
在后现代社会里,消解的秩序让称呼变得富有流动性。试想一下,淘宝客服一改常态,不说“亲亲”或者“亲”了,上来就是“同志,你好!”那也蛮新奇清爽的。说实在的,有些潮流既不能抵挡,也不能改变,像感冒一样,也只能等着它过去。我大约是个老套的人,很不喜欢淘宝客服和我同事都称我“亲”,但一直在忍着,有一次忍无可忍,还郑重其事地对同事说了:别叫我“亲”,太像客服了,叫我名字不好吗?我看她还是很难改掉习惯,有几次发短信,快速撤回了“亲”的字样。我们真的很亲,正是这样,我才不愿意她叫我“亲”。
称呼永远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。小时候在乡下,因为宗族聚居,每次遇到人都要脑子高速运转起来,在一大串亲属称呼中找到正确的那个,还好我没有太大问题,周围被耻笑为傻子的,大约是那些分不清“婶婶”和“姐姐”的。我有个学生——很乖巧有礼貌的那种女生,有一次把文本里一个凶恶的老太婆——一面叫骂,一面朝别人扔鞋子的那种,翻译成了“老奶奶”。这其实也大可不必,分析起来,西方人一般不会把亲属称呼用到其他人身上,也很少称兄道弟。意大利语中的一个词“signora”(女士、太太)就可以称呼日常生活中遇到的所有成年女人。在私人层面,意大利人也说“Ciao bella”(你好,美女),但不像重庆话里遍地都是美女。
如今,在一个大家都不怎么认识邻居的社会里,免去了一大部分称呼方面的问题。在认识的人中间,我觉得汉学家顾彬找到了自己的办法。有一次和他参加答辩,因为他比较年长,年龄小的人都被他称为“小陈”“小王”“小李”,他自称“老顾”。这也是最早的汉语教材里呈现的语用,他应该学会之后就没有怎么改了,也没有试图与时俱进。
时光荏苒,我也马齿徒增,在知道对方姓名的情况下,在称呼方面养成了直呼其名的习惯。有些人明显比我大几岁的,也没有加“兄”“姐”“老师”之类的,但愿没有冒犯到人。皮兰德娄在一百年前写的《一个人,谁也不是,十万人》,故事始于主人公发现自己的鼻子略微有些歪,这将他引向了对自我身份的反思中。他以“局外人”的眼光来自我审视,开始怀疑一切的真实性,最终觉察到:“我”是一个人,“我”谁也不是,但也拥有十万种生命形态。再回到称呼的主题,其实大部分称呼都不具有真实性,大可不必太较真。
陈英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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